第二十四章 宁郁(二)

压境而来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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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眼看那中年人两条铁铸一般的胳膊挟着疾风劈下来,杨无端惊恐到极点,竟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。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乱跳,想着那中年人这下要是砸实,宁郁的腰椎肯定断了,不死也成废人!

    不行不行!宁郁绝不能就这样完了!她闭着眼睛,拼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!

    杨无端已经听习惯了她这个新身体的声音,小女孩子的声音是糯糯的、娇嫩的,因为前世是南方人,她的官话带点软软的拖腔,虽然没有杨小康那么夸张,却也仿佛撒娇一般,经常会雷到自己。

    但此刻这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却如此陌生,因为带着童音特有的尖细,愈显得可怖。

    “啊啊啊啊啊啊啊……”杨无端叫了一声不够,又叫一声,再叫……从她发出第一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,怀中的狗仔就吓得逃走了,她用双手捂住耳朵一直叫个不停,也不管时间过了多久,不管喉咙有多疼。

    直到有人从脑后重击下来,她像根木桩一样向前栽倒,叫声嘎然而止。

    杨无端并没有晕过去多久,她刚恢复意识便记起之前发生了什么,闭着眼睛慌乱地叫:“宁郁!宁郁你在哪儿?”声音又干又涩,轻微得几乎听不清,喉咙疼得像被刀子割开了缝,汩汩得往外流血。

    “我在。”她的手被握住,熟悉的触感,耳旁响起的声音也是熟悉的,甚至一如往日般温和得接近温柔。

    她飞快地睁开眼,看见宁郁放大的脸离她很近,他在俯身看着她,健康的、完整无缺的、还活着的宁郁。

    “你们这两个娃子各有各的讨厌。”那中年人站在旁边,两条差点做了凶器的胳膊环在胸前,余怒未消地道:“一个不分青红皂白打起来没完,一个叫起来也没完!老子像那种手下不知轻重的人吗?!”

    那只狗仔大约在地上摸爬打滚过,脏得像团抹布,也被他像抹布一样软趴趴地搭在右肩上,闻言转头瞅了他一眼,不明所以地“呜哇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杨无端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纵身就跃起来,整个人挂到宁郁身上,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。

    “你没事!你没事对不对?”她把脸贴在宁郁耳朵旁边,皮肤的触觉是温热的,最重要的是,她能感觉到他耳朵后面动脉的脉息,那里面奔腾不息的血液,他的生命。

    “还活着。”宁郁简短地道,随即也展开双臂箍在她腰上,小心地直起身,将她扶了起来。

    杨无端这才放松下来,仿佛揪成一团的心脏重新开始供血。她感觉双脚落到实地,便想放开他,宁郁却忽然使力,双臂紧紧地将她压在怀里。

    “宁郁?”

    宁郁沉声在她耳边道:“我爹娘、小康、宁伯他们--”

    “--他们也都没事!”杨无端慌忙打断他,强笑道:“宁伯伯精通易理,搞不好早就算到今天有火灾,带着大伙避了出去。”

    她只是为安慰他而胡诌,却感觉紧贴着她的身体僵了一僵,随即听到宁郁吁出一口气,低低地道:“你这么说,我想起来了,爹曾经告诉我们,他在四十岁上头有个生死关要过……”

    “爹当时言道,这一关极为凶险,过得了便能全福全寿。若是过不了……”他顿了顿,极轻地重复道:“若是过不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最终也没说全宁完我的预言,在场的另两个人却都明了他言之下意。杨无端心道:老天爷,我能从二十一世纪跑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来,证明你是存在的吧?如果你能听到,求你,我求你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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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老天爷没有听到她的祈求。

    东边天空亮透之后,大火燃尽了所有能烧着的东西,火势渐弱,几乎整个信阳城的居民都赶过来,所有人齐心协力,终于将余火扑灭。

    宁郁第一个冲进去,杨无端也想跟上,却被人拉住。她回过头,看到丁知府父子。

    丁知府满面煤灰烟火色,他真是个好官,也是个好上级,最后多亏了他身体力行地指挥众人救火。丁新语也是大清早便带病前来,一直咳个不停。

    丁知府顾不得朝廷命官的形象,又惊又喜地道:“你没事?那么公辅也……?”

    杨无端缓慢地摇头,想解释给他听她昨晚没在宁府,却忽然觉得很累,累得没有力气多说一个字。

    丁知府连声追问,她只是沉默地一揖到底,便轻轻挣脱他,转身进了火场。

    她听到身后丁新语叹了一声,道:“父亲,别问了。”

    她走出很远,脊背上都能感觉到丁新语冷若寒星的目光。

    杨无端深一脚浅一浅地在火场中走着,府衙和县衙的衙役们、自愿组织起来的信阳居民们、受雇的民夫壮勇……她走得太慢,人们不断从她身旁抢过,一具具被烧成焦碳的尸体抬出来,她不得不避道在旁。

    尸体上都盖着人们随手找到的布片,其实盖不盖都无所谓,因为她没有自信凭肉眼分辨出那都是谁。

    那种茫然的不真实感觉又来了,杨无端想,她能拥有杂草般坚韧的生命力,或许便是因为这样强大的自我保护,让她以麻木来对抗所有负面的感情。

    她甚至在这时候想起了早已逝世的父母。她的父亲装了一辈子硬汉,却在她母亲逝世的时候哭得像个孩子。他第二次哭,是在重症监护室里,医生宣布他癌症晚期。

    她的父亲留恋生命,无论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,他和癌症战斗到最后一刻,至死都不甘心。

    杨无端想,我也不甘心,可是没有办法,我不明白为什么,可是没有办法……

    一阵压抑的泣音传入耳中,杨无端站住脚,她抬起头,按方位算,前方的废墟是宁完我夫妇卧室,此时却只剩一片狼籍。宁郁背对着她,肩头耸动,双手握成拳垂在身侧,微微地颤抖着。

    只在这个时候,她才恍然觉得他也只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。

    对不起。她无端觉得抱歉。

    可是天不从人愿,谁也没有办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