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多如茶楼

风中泊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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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正在胆战心惊之时,就看到大厅前闪出一名身材高大,赤红短打的大汉,胸前一对双鹰纹身,高声喝道:“日月两边分明,三八二一为洪。既有神超其上,岂无鬼嵌其旁。洪顺门下,忠奸自辩。前堂何人引见?”

    但凡江湖上要过底之人,到这个时候就需要奉上香帖,然后由引荐人出见。

    我外公忍不住四围打量,也想见见自己的引荐人究竟是何方神圣。

    “‘联兴顺’受职四三二草鞋梁卓仁,愿保洪英弟子龚千担开堂过底!”说话之人声音宏亮,正是“火麻仁”。

    我外公龚千担即时定下心来,扭头看去,只见“火麻仁”快步从后而来,对自己微笑示意。

    那名发话的红衫大汉又高声喊道,像是念口诀一般:“不中不保,不做媒人三代好,弟子卓仁与该人无亲无故、无恩无仇,何故以身家财物、父母妻儿为保?日月上鉴,可有私心?洪英门下,照此莲花!”

    梁卓人看了看我外公,坦然道:“入我洪英,兄弟一家。如有私心,照此莲花。”说完就按规矩将香帖和引荐人的保贴一起奉上,交由香主执事察看,所勘无误,就要开香堂过底了。这个保贴可为字重千斤,因为过底非同招收普通会员,实在干犯江湖大忌,所以被保人如若有犯帮规或偷兄食弟等洪门大忌,连同保人都要受刑。虽然当时洪门规矩已经式微,但毕竟“火麻仁”只是与我外公有那一晚一面之缘就肯做此过底保人,实在果然是江湖中少见,也可见此人快意恩仇,豪气江湖。

    那个红衫大汉点点头,接过香帖和保贴,作了个洪门手势,向“火麻仁”行礼,然后转身入厅,送呈给香主执事。

    我外公虽然心情紧张,很想问“火麻仁”接下来该怎么办,但是“火麻仁”对他摇摇头,轻声道:“香堂之内,切万噤声。”

    这个时候按道理就是香堂执事,也就是所谓的“二路香主”核实过底之人与先前公司可有瓜葛恩怨未清,否则一旦过底开堂,就成兄弟。所有江湖恩怨是非都是担着公司的牌头。这个时候就要看引荐人的地位和声威了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,那个红衫大汉走了出来,高声传唱道:“堂前落马,檐下低头。引荐人带路求见香主执事。”

    “火麻仁”点点头,向我外公示意了一下,就当先行入大厅。

    一进到大厅,两边墙上都摆着粗大的蜡烛,正中已搭起香案,当中一个牌位,上书“洪顺”二字,前面瓜果三牲,黄纸香炉。两旁立着两名老者,穿着的竟是峨冠博带、明朝衣冠,像是大戏班的戏子一样。但是均面无表情,木然地看着“火麻仁”和我外公。

    那红衫大汉道:“有请二路香主执事‘恩叔’。”从大厅后面通往二进的过道上走进来又一位老者,蜡黄面色,一看就是抽大烟的老烟鬼。这个“恩叔”绰号“老鬼”恩,就是“联兴顺”的二路香主执事,专责香堂仪式,基本上是个有职无权的偶像代表而已,因为辈分高然,所以通常只出现在帮会仪式之上。

    这个“老鬼”恩有气无力地道:“‘火麻仁’,你要保这个细路(小孩)“开堂过底”?他与先前公司可有三亲六戚未了?又有否十冤九仇未解?”

    “火麻仁”似乎对这个老烟鬼十分反感,方才一路仪式都是十分肃穆庄严,唯独这个老头一出来就说话有气无力,顿时有种儿嬉感觉,但是也只好如实按套路回答。

    “老鬼”恩听完,没有做声,隔了好久,才对另外那两个老者道:“起誓吧。”

    到了这一步基本上说过底开堂完成一大半(除了未交“老毛”),其后就是进行著名的洪门三十六誓仪式,烧香黄纸开堂,我外公就可以正式成为“联兴顺”成员了,不用再挂蓝灯笼了。“火麻仁”似乎一路也是担惊受怕,到这个时候好像终于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就在这个关头,就像电视剧桥段一样,猛听到门外有人高声笑道:“‘火麻仁’区区草鞋和尚,何德何能、何辈何份,敢保人过底?还要是‘十三行’来的‘鬼头仔’?”

    说话之人就是“联兴顺”又一个风云人物正式登场。

    “火麻仁”一听此人声音就脸色一紧,话音未落,那名红衫大汉已经高声叫道:“洪顺门下‘白纸扇’正印揸数堂前求见!”

    “老鬼恩”看了看“火麻仁”一眼,双眼精光一闪,沉声道了句:“恭请。”我外公一直见这老头昏昏欲睡的样子,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扯线公仔,绝想不到原来他的眼光也如此厉害,看来“联兴顺”个个人不可貌相,藏龙卧虎。再扭头看看“火麻仁”的脸色,心中十分奇怪,这位“联顺”的白纸扇究竟是什么厉害人物,连“火麻仁”这等好汉都如此畏惧。

    三合洪门受职四一五十底的就是“白纸扇”,俗称的“师爷”,多数身负文职,凡遇有帮会纠纷对口讲数,必是此人出头。故此受此职者一定是能言善辩、口若舌簧,高深者甚至还精通术数,晓了天文。而且一般十底白纸扇还兼负公司数簿,俗称的“揸数”是也,地位不可谓不重要。

    这位老联的“白纸扇”先声夺人,其人未到,光是出场已令堂内的二路香主和“草鞋先锋”如临大敌,只有我外公这个初生之犊才无知者无畏。

    从厅门信步而入一人,大热天气居然穿着一身长袍马褂,梳着个当年十分时髦的西装头,浑身香味扑鼻,左手提着个“来佬”(西洋)怀表,施施然、淡淡然地走到了“火麻仁”面前,笑道:“‘老鬼恩’,开香堂扎职这么大的事情,怎么搞到鬼鬼祟祟,生怕让人知道呀?”却是向着老鬼恩而说,浑不把“火麻仁”放在眼内。

    “火麻仁”脸色一沉,道:“挑那星,‘姑爷仔’,你这种整天就知道‘吃老软’(吃软饭)的人,又懂什么规矩?香堂之内哪到你放肆?”

    “白纸扇”江湖人称“姑爷仔”,真名叫“杨得米”,因为后来成名后嫌名字土气,学人附庸风雅,改名叫“从善”,还起了个字“佩蘅”。此人生性风流,最喜欢的就是四围勾引良家妇女,臭名昭著,故此得了这么个外号,却也不以为耻,嘻嘻笑道:“哎呀,原来是仁哥在这里,我差点看你不到,失敬,失敬。”

    以我外公的个性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,后来他跟我说,看这个家伙的短命相,当时就恨不得一巴掌扇了过去。“姑爷仔”斜眼打量了我外公一眼,冷笑一声:“老鬼恩,这个香堂开不得。这个人入不得我洪顺门下。”

    “火麻仁”怒道:“丢那妈,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?你说我何辈何份,你又什么德性?干犯淫邪,洪门大忌,如果照规矩应该扎棍侍候、五雷轰顶!”

    “姑爷仔”哈哈笑道:“‘火麻仁’,你真是食古不化。你还以为现在还是当年五祖结义的时候?还跟我讲洪门规矩?一本通书看到老,忠忠直直,最终乞食!”

    “火麻仁”还想发作,“老鬼恩”在一旁干咳了一声,阻止道:“‘姑爷仔’,本执事主持香堂,是得了老顶的同意,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姑爷仔”收起笑脸,哼了一声,指着我外公道:“这条窦靓(小孩)系‘十三行’的摩罗仔过底而来,现在‘残仔明’都快要打回省城了,早不早,迟不迟他们十三行居然有人要来过底。又这么巧派人来沙基麻雀馆‘行老正’,难道有这么简单吗?”

    我外公再也忍耐不住,大声道:“你个死娘娘腔,没**的货。不要生草药呀(无中生有),‘十三行’过来行老正,关我鸟事?”

    “姑爷仔”点点头,不怒反笑道:“好,果然是姜山山顶大,猛鬼桥上睡。初生之犊,够胆色。不过洪英之下,最讲究师师徒徒,尊卑长幼,你是什么辈分跟我说话?”

    “火麻仁”向我外公打个眼色,道:“‘姑爷仔’,细路哥不知天高地厚,你不要见怪。麻雀馆的事是我睇场不力,我一个人揽上身。我相信不关龚千担的事。而且他根本不是十三行的人,摩罗仔介绍他过底,因为他们都是四邑同乡。”

    姑爷仔似乎十分赞赏,笑道:“火麻仁果然不愧是草鞋大底,有仁有义。不过你跟天字码头的‘摩罗仔’似乎意气相投,私交甚笃。偷兄食弟、欺师灭祖比起我干犯淫邪,不知道哪个罪大呢?”

    “火麻仁”不听由自可,马上勃然大怒,吼道:“丢那妈,‘姑爷仔’我什么时候有这样做?”洪门中人,第一大忌就是偷兄食弟、背祖忘宗,所以“火麻仁”越说越火,已经想动手了。

    “姑爷仔”却昂然不惧,还是满脸笑意,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。连我外公虽然对他十分讨厌,也不得不暗自佩服:“联顺”白纸扇果然与众不同,“火麻仁”似乎处处落在下风。

    老鬼恩又是恰到好处地出言解围,道:“姑爷仔,空口无凭,白纸定罪。出身洪英,岂能兄弟相残。依你看,今晚此事该如何处置?”

    火麻仁瞪了他一眼,似乎对这老头懦弱无能十分鄙夷。

    姑爷仔拿出怀表看了看,道:“依洪顺规矩,就纳投名状啦。”

    “投名状?”众人都大感吃惊。我外公更是出奇,他读书不多,不过也读过水浒,知道纳投名状是什么东西,难道这个“姑爷仔”要自己去杀个人?

    老鬼恩皱皱眉头,似乎遇到个天大难题,道:“姑爷仔,投名状这等事我老鬼也从未遇过,该怎么处置呀?”

    姑爷仔道:“现在关系到火麻仁的清白,他怎么说都是联顺草鞋大底,如果没有个了断,似乎很难向兄弟交待。我已经禀告了老顶,他说要请二位元帅、先锋官共同商议。”

    火麻仁似乎恍然大悟,不怒反笑道:“姑爷仔,原来你今天是冲着我来的。我也觉得奇怪,以你堂堂白纸扇,为何对一个小孩开堂过底这么关心。听你的意思,就是要‘开大会’了?”

    我外公曾跟我解释,当晚他也隐约意识到这个姑爷仔根本就不是为了阻拦自己开堂而来,所有一切都是借口,实际就是要借火麻仁入位,召开联顺香堂大会。

    而所谓的香堂大会就有必要介绍一下“联兴顺”架构。

    根据我从与外公的对话依稀回忆,“联兴顺”自称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道咸年间、洪兵起义之前,少说数百年历史,乃奉当年反清复明天地会的南分堂“洪顺堂”为前身正朔,是故“联顺”一直在省城四大牌头中自号洪门正宗,就是这个缘故。而按洪门正朔规矩,“三八二一”暗合为一“洪”字,故此“联兴顺”就有一“坐”,二路元帅和先锋官,下辖三堂八门,分别按以忠孝仁义孝信礼智勇。

    “坐馆”就是联顺龙头,当年的“老坐”就是名震沙基荔湾的“火麒麟”,很多上了年纪的荔湾老街坊对这个名字至今还有深刻印象,因为此人在当年可以讲是名闻遐迩,黑白留名。“火麒麟”的绰号十分霸道和气派,其实却略含贬义,因为“火麒麟”却是周身“引”(瘾)。据说这位洪门传奇大老恶习甚多,嫖赌饮吹样样精通,故此得名,至于真实原因因为年代久远已不可考,留待有心人去发掘。

    但凡有涉及到公司内兄弟背祖忘宗之事,而该人底数是大底的话,就要上禀“坐馆”,召开香堂大会,洪顺祖师牌位三焚香,细说情由,铁定分明,否则该堂口必将被江湖同道鄙夷,有道是:“家门不靖,枉为洪英”。相信此例是源自当年天地会反清复明义士对甘为荣华富贵,下作朝廷鹰犬的“二五仔”所设立的严厉规条。

    虽然进入民国时期,洪门规矩已经日渐式微,世风日下,但是姑爷仔居然想出利用我外公开堂过底来达到开香堂大会,实出火麻仁的意料之外。而他也显然也不明白姑爷仔为何如此,当时就有点措手不及,恼羞成怒。

    火麻仁生性耿直,性情中人,当下厉声道:“恩叔,你是二路香主,既然老顶已经决定开大会,为表卓仁清白,你也无谓回护了。几歹几歹,烧卖就烧卖。姑爷仔,难道我还怕了你?丢那妈!”

    姑爷仔拍拍手,笑道:“好,仁哥果然够爽快。明天中午,多如茶楼,香堂大会,你带上这个细路,一起去见个明白。到时候老顶也会亲自主持。老鬼恩,你没什么问题吧?”

    老鬼恩一听“火麒麟”也会亲自主持,顿时脸色由黄变青,口吃道:“老顶都来呀?他都好多年不理事的了呀?”

    姑爷仔看他如此脓包,也忍不住摇头道:“十三行和‘残字明’关系非浅,当此时局,老顶也要出来主持大局啦。难道像你还在这里躲起来抽大烟吗?不知所谓!”说完也不答礼,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气得老鬼恩破口大骂,却也无可奈何。当时总堂内火麻仁带来的门生乱成一团,有冲动的已经想上家伙来场“联顺”大火拼。

    火麻仁见状怒喝一声道:“你们都同我收声,在这里做龙凤戏呀?淡定有钱净,慌什么?”转头对着我外公道:“龚千担,明天你跟我一起去香堂大会,见见联顺的叔父。你真是当老行,够面子了!”

    我外公听他这样一说,心里骂道:挑那性,如果这也叫好运气,我宁愿不要了。

    联兴顺出了这等大事,登时如晴天霹雳,搅动四海五湖。那个“猫屎强”不愧为包打听、天文台,连夜就赶来米铺找我外公。据他所说,“老联”似乎很多年都没开过什么香堂大会,这次居然因为我外公这个初出茅庐、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搞到这么大阵仗,连鼎鼎大名的洪门大老“火麒麟”都惊动了,真是了得。

    我外公听他喷完口水,问他道:“你说明天香堂大会会有什么联顺的大人物来?”

    猫屎强神神怪怪地道:“除了我们的‘老坐’火麒麟外,白纸扇姑爷仔你今晚已经见到了。这样的大龙凤,他的大佬二路先锋官一定会来。说不定连双花红棍‘打通街’也会蒲头(现身)呢。”

    我外公奇怪道:“早就听那个短命种姑爷仔说什么二路先锋官,究竟是什么架势堂?”

    猫屎强难得人前显摆,煞有介事地道:“这个姑爷仔除了是因为白纸扇管揸数(财务)嚣张,还因为他的拜贴老顶就是‘火麒麟’的左膀右臂二路先锋官‘骨精明’”。

    相传这位洪门大老以前就是干按摩、松骨、修甲的师傅,手法了得,得到火麒麟的赏识而入洪英,所以外面的人都送他外号“骨精明”,另有一个意思就是这个人聪明绝顶,精明到骨子里去了。其人大号王正明,字叔达,很多人都说他与“残仔明”交情很好,黑白两道莫不敬畏。这次的大会,姑爷仔背后必定是此人指使。后来我外公才知道,他的目的其实就是和滇桂失势,粤军大胜,要杀回省城有关。

    只是当时我外公懵懂无知,为人棋子而不自知。

    猫屎强似乎意犹未足,道:“除了‘骨精明’,在‘老联’最生猛,最多门生的就非三堂武执事,双花红棍王‘打通街’莫属了。明天这样的场面,如果没有他在维持,我看火麻仁一定帮姑爷仔埋单。”

    我外公对于“打通街”这个名号十分感兴趣,道:“什么红棍王这么厉害。我只听过以前禅城永春的‘赞先生’是打通街。他的功夫有赞先生这么劲抽?”

    猫屎强一脸鄙夷地看着我外公,道:“赞先生是永春,老联的双花红棍是‘蔡李佛’正宗,比起你的三脚猫挂插功夫犀利一万倍。当年出名的‘打仔王’,二三十人都近不得身,黄飞鸿都行埋一边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