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0、礼物

乃乃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书迷楼 www.shumi.la,最快更新重生之有子无谋最新章节!

    慕玖越夜里吐血的事,楚云裳并不知情,唯一知情的无影,也并不会在她面前多嘴。

    于是,第二天,几乎是一整天,她都没有见到慕玖越,只以为他在忙,也没多想。

    却不知道,他的确在忙——

    只是忙的并不是政务,而是忙着找莫神医,将人师叔从京城外的某个地方暗中接过来,下猛药调剂一下因过度吐血而造成的脉搏微弱的症状,以免让楚云裳看出来。

    其实,自打上回楚云裳和花雉一起,研制出了两种效果十分不错的药后,莫神医觉得有这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师侄女在,不用自己再操心少主的病,就没继续在越王府里呆着了,而是去了京城往北的一个小城镇,在那里租了一间门面,开着一个小药庐当着赤脚大夫,赚不了什么银子,但胜在安静清闲,堂堂神医谷里出来的神医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。

    这回突然被召回,莫神医还是很有些措手不及的。

    不是病快要被师侄女给治好了吗,怎么又这样急吼吼的把他喊回来?

    当莫神医得知慕玖越原本病症快要好了的,却是在这么个重要关头又动了气,吐了是以前好几倍份量的血,师叔大人当即吹胡子瞪眼睛,恨不能直接敲开他的脑壳,看看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,是不是浆糊,不然怎么能这样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。

    特么就算是个铁打的人,吐了这么多血,也是得不知养多久才能养回来!

    少主,您以为您体质血脉不同于常人,您的血就真的是吐吐更健康?

    哄谁呢!

    哄小少爷人两个月大的小孩儿都不会信!

    面对着莫神医铁青的脸,慕玖越难得神容恹恹的歪在榻里,面具下的眉微微蹙着,神色寡淡。

    是啊,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呢。

    明明自己比谁都要清楚,在心脏伤口彻底好起来之前,他现在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折腾,稍微一个不注意,动辄便会没命。

    可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,为什么还是会……

    眼前莫神医在忙忙碌碌的配药,无影和摸空过来的花雉在旁边打着下手,慕玖越闭了闭眼,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一抹白色的身影,强行控制着自己不要再想,省得让自己再吐血。

    须臾,懒洋洋的伸手揉上太阳穴。

    罢,罢。

    归根究底,是他自己自作孽,怪不得谁。

    很快,浓郁的药材味道充斥了整个寝殿,有着火焰燃烧的声音细细微微的响起。他睁开眼,见莫神医连挪去偏殿都没有,已经直接隔着屏风在亲自熬药了,无影和花雉则是去准备药浴了,等他喝过了莫神医熬出来的药,再泡上一个时辰的药浴,差不多就能将脉搏给暂时恢复到原来的程度。

    似是察觉到他正看着自己,莫神医一边把握着火候,一边苦口婆心的开始劝。

    “少主啊,您的身体,您自己是最清楚的,这病眼看着好不容易就快好了,您怎么就又……唉,连我这个老头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微微摇头,显然知道自己的话,少主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他说了跟白说一样。

    果然,慕玖越慵懒的歪头枕着玉枕,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,目光游离的看着寝殿之中的各处摆饰。

    莫神医回头看了一眼,就叹息着收回视线。

    少主啊,少主。

    真是固执到撞了南墙还不愿回头。

    过了片刻,药熬好了,乌黑的药汁盛在白瓷的碗里,勺子沉进去就再也看不见了,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敢下咽。药汁散发出来的味道也是极其苦涩难闻,似是这么一小碗药而已,就放了至少二三十味药材,药味重得吓人。

    慕玖越半支了身体坐起来,乌发从素白的衣上滑落,晕开一抹素净的凉意,没有拢紧的襟口微微开着,在略淡的天光之下映出雪色般的白,恍惚却是没有丝毫的血色的苍白。

    他没让莫神医喂他,只自己端了药喝了,也没表现出对于这药是否太苦的神态来,喝完就又躺下了,似乎十分的疲惫。

    药汁的苦涩味道还在舌尖打转,沿着喉管直流进胃里,强烈的药效极其猛烈的发挥出来,烧得五脏六腑都是发疼,却怎样也敌不过心脏之上的疼。

    他睁眼茫然的看着头顶浅色绣四爪蟒纹的床帏。

    都过了一整夜了。

    怎么还是这么疼?

    只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,一句简单的话语而已,却是让他疼得骨头都要断了似的,整个身体也仿佛不存在了一样。

    真教人难受。

    再躺了会儿,无影和花雉从盥洗室里出来,说药浴已经准备好了。

    莫神医过去看了看,伸手在被种种药材浸泡得近乎于漆黑的药液中拨弄了一番,再闻闻味道,转头道:“少主,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慕玖越纹丝不动。

    再看了会儿床帐上的图案,莫神医忍不住催了次,他这才懒洋洋的起身过来,慵懒得好似全身都没有半点力气一样。

    脱掉随意披着的外袍,中衣也去了,他只下身穿着件薄薄的丝绸长裤,裸在空气之中的上半身肌肤凝脂般的白。

    身形虽瘦削,但那肌肉怎么看怎么紧绷,宽肩窄腰倒三角,只这么一个半露的背影,就已经是给人一种精致却健硕的美感,像是最细腻的和田玉雕琢的一样,道道肌理、线条皆是完美到不可思议,简直是造物主最为用心的作品。

    但却是美玉有瑕,那位于一点淡红的下方,依旧横亘在左胸心脏之上的伤口,竟似是又撕扯开了很大的口子,隐隐又可从伤口里瞥见正激烈跳动着的心脏,鲜红的物什剧烈的一跳一跳,那种让人有些心惊胆战的跳动,看起来竟好像心脏要从那伤口之中跳出来一样,无端端的吓人。

    盥洗室里莫神医三人都出去了,慕玖越缓缓摘下脸上的银色面具,露出一张昳丽绝豔的脸来。

    他脸色白得几乎透明,唇色却是诡异得鲜红如血,衬得他肤色更加惨白。向来都是迤逦如画的眉梢眼角,如今俱是透露出和他心跳如出一辙的激荡的神采,他随手搁下面具,撑身进了浴桶里,任由身体被漆黑的药液寸寸吞没,乌发也未能幸免。

    他在药液之中静坐着,微微侧头,手肘撑在桶沿,极倦一样微微瞌上凤眸。

    ……真冷。

    要是有那个人在,他应该就不会冷了吧。

    药液滚烫,漆黑之下熨烫得他皮肤都在发红,他却如同身处寒冬腊月,浑身上下皆被厚厚冰雪覆盖,连呼吸都是冰冷而僵硬的。

    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,能让你为她哭,为她笑,为她受尽苦楚,为她尝遍万千冷寒。

    如同在悬崖之上行走,在刀尖之上跳舞,每一个举步,每一个旋转,都要经历种种不可言的折磨。

    可不管多累多苦,只要能看她那么一眼,你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圆满。

    你会觉得,这世界如此之大,三千繁华,只有她是最好的。

    只有她,是最值得你付出一切的。

    只有她。

    只有她。

    剧烈跳动着的心脏,终于在强大的药效之下,缓缓的归于正常。

    匀速而平缓的跳动着,是生命最真实的存在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傍晚时分。

    天边火烧云烧得十分壮观,映得整个懿都都是处在了火红一片之中,如谁心中剧烈灼烧着的火海。眼看着夜幕快要降临了,慕玖越终于出现在楚云裳面前。

    他是过来换药的,顺带看看伤口愈合得怎样,能不能拆线。

    还是选择了那小巧精致的湖心亭,两人相对而坐。亭子四角都点了灯,映得光线十分明亮柔和,楚喻被绿萼抱着去别处玩了,没过来凑热闹。

    经了一天一夜的沉淀,慕玖越终于调整好所有的心绪,沉默而冷淡的抬着手,任由楚云裳给他拆掉手上的纱布。

    他呼吸平静,神态也是平静,淡淡看着楚云裳仔细的检查他手上伤口,须臾,没像之前那样往他伤口上涂抹各种各样的药物,而是从医药箱里取了把剪刀,楚云裳抬眼看他:“伤口愈合得很好,可以拆线了。”

    他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可能会有些难受,还请殿下忍着点儿。”

    他这回没说话,连眼睛都没眨一下。

    楚云裳低头,小心翼翼的开始拆线。

    拆线不比缝针。

    缝制伤口的时候,因为有着麻沸散在,再大的疼痛也不会有着怎样太过剧烈的感知。可拆线就不一样了,拆线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而已,也用不着麻沸散,可是那种感觉却很让人难受,比在肚子上开了刀口,人手钻进去翻搅肠子还要难受,很多人缝针的时候不哭,反倒是拆线的时候会哭出来。

    这可能也是因为拆线的时候用不到麻沸散,不能麻痹神经吧。

    可慕玖越毕竟是慕玖越,楚云裳拆线完了,他别说哭了,就连手都是一直在稳稳地抬着,没有丝毫的颤动,呼吸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。

    坊间有人传言,越王之所以对人如此暴戾狠辣,手段残忍狠辣到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都心惊,实在是因为他对自己也极狠。

    对自己都狠的人,又怎能对别人不狠?

    所谓流血、所谓受伤、所谓病痛,凡此种种,他早已习惯,从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可是,可是。

    再深的伤口都不能让他感到怎样痛楚,可偏生看着眼前这么一个人,清丽素雅如平静湖面上一棵静谧垂柳,怎么看都怎么是缠人心扉的,却是镌刻在心脏上、镌刻在骨头里最甜蜜最深刻的痛苦。

    多看一眼,是甜;再看一眼,却是苦。

    甜与苦交织,缠得他心脏都要停止跳动。

    他平静的呼吸着,脉搏也是平静的不可思议,像是他身体十分的健康,半点病症都没有的。

    楚云裳抬头看他,见他微瞌上狭长的眸子,似是睡着了。

    她放下剪刀,取了一个圆圆的小盒子,打开盒盖,从里面挖出一小团乳白色的药膏来,药膏散发着淡淡清香,她轻轻的揉在他已经完全愈合了的伤口上。

    她轻声的道:“殿下,我要给你按摩一会儿。”然后补充一句,“我之前洗了九次手的,熏香也用了好几遍。”

    这是在征求他的意见。

    表面上看着不怎么在意,实则她将他的一些小习惯记得十分牢固,尤其是他的洁癖,她从不敢忘,就怕自己在洁癖这方面惹怒了他,从而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可好。

    她忍不住瞥了眼他腰际。

    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软剑当成了束带,连同那白玉腰带一起系在了腰上。

    不然,以往也没见他佩剑,他用剑的时候,能从哪里取?

    慕玖越内功深厚,加之驭兽的能力,如何不能察觉到她这点小动作,他却还是微瞌着眸子,随口道:“你开始吧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楚云裳这才将他伤口上的药膏缓缓揉开,指如青葱,指腹带着柔和适中的力道,轻轻缓缓在他伤口之中稍稍按压揉摩,试图让药膏里所蕴含着的药效能更好的渗进皮肤里,将那拆线所留下来的淡淡痕迹消去。

    而由于她指尖力道太轻,若有似无的贴着他掌心按揉,像是羽毛扫过一样,撩得人有些痒。他禁不住睁开眼来,就见她正垂着头,认认真真的进行着涂抹按摩,眉眼间淡然而安宁。

    他默不作声的看着。

    平缓跳动着的心脏,跳动得更加平缓。

    呼吸绵长,目光也是绵长。

    天边火烧云已经尽数退却,天色一片暗沉。今晚没有月,只有星,颗颗星辰点缀在墨蓝的夜幕之上,点点闪耀。璀璨星光照耀而下,晚风贴着湖面吹来,吹开一湖淡淡涟漪,也吹得挂在小亭边角之上的灯盏微微摇晃,映得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,似也是随之晃动,而后缓缓的重合,两人恍惚是成了一个人般。

    楚云裳是医者,对于人体穴道最为熟悉。她将药膏全部揉开后,沿着他手掌上的穴道就开始按摩,力道刚好,并不会让他刚刚痊愈的手掌感到如何疼痛。

    按摩了很久,楚云裳才停了手,转而拿帕子擦了擦手指,一溜儿的淡淡药膏清香。

    她将桌上的药膏圆盒推到他面前。

    “一日三次,按摩一刻钟就好。这药是神医谷里的,不间断用上一周,疤痕就会彻底消失了。”

    他收回手,雪白袍袖掩住刚抹好药膏的手,似是十分珍重般,不让这只右手在空气里露出半分。左手拿了那盒药膏,他站起身:“那么,一周之后,你就可以回汝阳侯府了。”

    楚云裳点点头。

    他抬头看了看天,星光灿烂,这夜空难得如此之亮:“……本王去用膳了,你也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走好。”

    她恭送他离开,这才收拾着医药箱,吹熄了亭子四角的灯,慢悠悠的走上湖中小路。

    她一边走,一边想事情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,她觉得今日的慕玖越,话太少了点。

    虽然他平常话也很少,但决计不会少到这么个程度。

    难道她做错什么了,或者说错什么了吗?

    她想不出来,兀自便摇了摇头,管他呢,话少也没什么,反正这王府里也有眼线,他不表现得和她亲近,人想抓把柄都没有什么把柄可抓。

    她走向自己住的殿宇,蓝月她们应该已经做好晚膳了,喻儿也该回去在等她了。

    慕玖越站在阴影之中,安静的目送她离开。

    旋即,缓缓伸开手,他五指之间竟是握着一样东西。

    素白的颜色,只右下角以深蓝的丝线绣了简简单单一层祥云,是楚云裳刚刚擦拭过手指,忘记带走的手帕。

    他垂眸看了会儿,手指慢慢攥紧,将手帕攥出一道道的褶皱。

    要等不及了。

    等不及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接下来,一连七天时间里,只偶尔能在王府大门到王爷寝殿之间的路上,碰到过几回慕玖越,其他时候,是根本见不到的。

    而越王府里没有什么女眷,防守又十分的森严,住在这里十分的平静安宁,根本不用操心深宅大院里惯有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,心情舒畅,加之膳食也是很好,住了这么几天,楚云裳发现自己居然被养胖了一点。

    她捏捏自己的腰。

    还好,只是养得丰腴了一点,倒是没养出肥肉来,至少自己看着还是很顺眼的。

    转眼瞧瞧楚喻,这小家伙也是被养得白白胖胖,那软嫩嫩的小脸一笑,两个酒窝小小的甜甜的,看着就喜人。

    楚云裳随手拿丝带系了头发,弯腰抱起他,果然小孩子长得都特别快,这一天天的,他比刚出生的时候要大了些,重量也增加了:“喻儿又吃胖了,好沉啊。”

    她眉眼弯弯,贴着小家伙的脸蛋就亲昵的蹭了蹭。

    楚喻挥舞着小手“啊啊”两声。

    【人家才没胖,人家很帅的,人家是全懿都第一大帅哥!】

    看懂他的意思,楚云裳“扑哧”一笑:“才多大一点儿啊,居然就第一帅哥了,喻儿,你要被人说帅,还早着呢,至少也得再长个七八十来年还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楚喻瘪瘪嘴。

    【谁说的!府里好多嬷嬷都说喻儿是个小帅哥呢!】

    诚然,在越王府里住了这么久,楚喻凭着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软萌可爱,成功俘虏了王府里一干女性的心。

    这几天里,府里的嬷嬷和小丫头们,变着法子来这边殿宇,将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儿送给楚喻,什么吃的喝的玩的啊,但凡小孩子喜欢的,楚喻简直是收了一大筐子,直看得他成天都在乐呵,一双小酒窝又软又甜,看得人更喜欢他。

    见楚喻煞有介事的在证明自己是个帅哥,楚云裳捏捏他的小鼻子:“是呢,你是小帅哥,最帅最帅的小帅哥。”

    听娘亲也是这样夸自己,楚喻十分臭屁的扬了扬脖子,小嘴翘得高高的,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样子。

    对呢对呢!

    他是小帅哥!

    天底下最帅的小帅哥!

    然后楚云裳就抱他出了殿宇,要出去散步:“小帅哥,走,咱们去看看越王殿下,看看他手怎么样了。”

    “啊啊啊。”

    楚喻抬手搂住她的脖子。

    要是越王叔叔手上的疤痕都没了,那他们今天是不是就要回侯府去了?

    在越王府住了这么久,楚喻很喜欢这里的氛围,虽然人不多,但嬷嬷和小姐姐们对他很好,有时候碰见了越军士兵,士兵们也会逗他玩,还会给他枝叶编成的蚂蚱蛐蛐之类的小东西,比侯府里的人好太多了。

    哪像侯府里的人,别说见到他能逗一逗他,说他长得可爱,平时连看他都不敢,好像他是个能吃人的怪物一样,看他一眼都要折寿,简直了。

    还是越王叔叔手底下的人好。

    这样想着,楚喻乖乖的被娘亲抱着,出了殿宇,就往慕玖越寝殿在的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这时候正是上午,就算是上朝,楚云裳估摸着慕玖越也该回来了,这时候估计不是在寝殿里休息,就是在书房里处理政务,她轻车熟路的走过去,果然才走近寝殿所在的范围,有老嬷嬷就给她行礼:“楚七小姐来找王爷啊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看看他手怎么样了。殿下在书房里呢?”

    “在呢,才和几位大人商讨了事,好像正在处理事情。”

    谢过老嬷嬷,楚云裳抬脚就朝书房走。

    书房外正守着的士兵一见是楚七小姐,也没拦,只往里面通报了一声,就让她进去了。

    这书房说是书房,其实也是一座殿宇,只是相比而言要小一点,看起来不那么金碧辉煌就是了。

    入殿后,展现在眼前的种种摆设也是简洁而素净,雕花的梨花木书架摆了三面,正中央向窗的地方则是摆着一方红褐色的宽大桌案,其上整齐的摆放着文房四宝,以及各种堆叠起来的折子,照旧一身雪白的男人正靠坐在椅子上,手中端着茶盏,抬眸看着楚云裳进来。

    楚云裳打眼一扫,就朝他行了个半礼:“殿下。”

    “坐吧。”

    他漫不经心道,须臾竟是放下手中茶盏,亲手给她沏了杯茶。

    茶叶是上好的雪山上方才产出的茶叶,是从遥远北方的一个依附大周的小国进贡而来,每年也不过那么两三斤而已,只慕玖越喜欢,宏元帝大手一挥,连半两都不留的就全赐给了他。

    他平素在书房处理政事,疲乏时便会着人泡上那么一壶,刚好楚云裳来,她和楚喻都是喜欢喝茶的,也算沾光了。

    楚云裳接过茶盏,细细吹了吹,先浅尝一口,果然味道不错,分明茶水是热烫的,可喝进嘴里,舌尖在其中品味,却又能感到一股淡淡的寒凉,似是雪山上吹来的风一样,浅淡浅淡的凉,喝起来很是舒心。

    “好茶。”

    她赞了一句,转手就喂给楚喻。

    别看楚喻这小子年纪小,实际上却是个有茶瘾的。他喝了一口,砸吧砸吧嘴,觉得好喝,当即也不嫌烫了,“咕噜咕噜”的一口气喝光,然后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就转向了慕玖越手边的茶壶,表明自己还想喝。

    见楚喻那馋得跟小花猫似的样子,慕玖越唇微微扬了扬。

    “等会儿走之前,带点茶叶吧。”

    楚云裳看向他的手:“殿下的手已经好了么?”

    他抬起右手给她看:“早朝的时候父皇看过了,说你可以回侯府了。”

    她一看,果然,那摊开的右手上,五指之上的伤口早就好了,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;虎口连接着掌心的地方,也都是一片淡淡粉润白皙,丝毫看不出什么痕迹,连长出来的新肉那种淡粉肉色,也是没有的,这只手看起来就好像从没受过伤一样,完美至极。

    楚云裳亲眼看到了,也算放下心来:“既然已经全好了,那我的确是该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,站起身来,就准备回去收拾东西走人了。

    楚喻却朝着慕玖越伸出手来,嘴里“啊呜啊呜”的叫唤着。

    见慕玖越果然也是伸出手来,作势要接孩子,楚云裳便将他递过去:“怎么,你舍不得越王叔叔,要和叔叔告别?”

    小家伙被慕玖越接住,抬手就攥住了慕玖越的衣襟,听着楚云裳的话,他欢快的点点头。

    对啊对啊。

    就是要和越王叔叔告别。

    虽然住在这里的这几天,越王叔叔很少来看他,也很少陪他玩陪他吃饭,但越王叔叔还是很好很好的,他喜欢越王叔叔,等下就要走了,自然是要好好告别的。

    小家伙扬起脖子看他的越王叔叔。

    这一看,因为慕玖越是戴着面具的,他就只能看清慕玖越略显清瘦的下巴。再往上就是一片银华璀璨了,看不清半点脸容。

    他小手正攥着慕玖越的襟口,须臾松开一只来,十分大胆的爬上慕玖越的脸,肉呼呼的手指捏住男人的下巴,示意越王叔叔低头看自己。

    慕玖越果然低头。

    尊贵无双的越王殿下难得饶有兴致的看着小孩儿。

    这臭小子想干什么,是想和自己说什么悄悄话吗?

    接着,就见小孩儿再扬高了脖子,粉嘟嘟的嘴唇凑过来,居然“吧唧”一声,亲上了慕玖越的下巴。

    慕玖越呼吸一滞。

    楚云裳也是面色一僵。

    然后就听小孩儿嘻嘻哈哈的乐开来,清脆稚嫩的童音宛如天籁。

    楚喻扬着脑袋看越王叔叔的下巴被自己亲得满是哈喇子,他“咯咯”的笑,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这样把口水糊到越王叔叔的脸上,会不会惹得洁癖发作的后者直接一个恼怒,将自己从窗户扔飞。

    他只重新双手攥紧了男人的衣襟,乌黑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,望着慕玖越眨巴眨巴眼,花骨朵儿般的嘴唇也是比出什么口型来。

    【越王叔叔,谢谢你哦。】

    慕玖越垂眸看着小孩儿的口型。

    谢。

    谢什么?

    有什么好谢的?

    都是一家人。

    无视对面楚云裳有些紧张的神色,慕玖越缓缓一笑,笑容好似冬日里初绽的第一支腊梅,颜色灼灼如火,满眼道不尽的艳烈。

    他站起身,沉稳有力的手臂抱着楚喻,抬脚便离开了书桌:“走吧,我送你们。”

    楚云裳仔细的观察,见越王殿下好像并没有因为楚喻糊在下巴上的口水生气,当下不禁松了一口气,他果然是真的看喻儿顺眼:“麻烦殿下了。”

    他轻轻笑了一声,声音微冷,却是十分的悦耳动听:“没事。走吧。”

    说完,率先便出了书房,楚云裳走在后头。

    离开书房,有老嬷嬷准备进去收拾一下茶水,慕玖越随口便吩咐将书房专用的茶叶都给包起来,再去库房里取一些其他的东西,一块儿装上马车去。

    楚云裳在后头听着,心中斟酌再三,还是开口道:“殿下,那些都是陛下赏赐的,臣女何德何能……”

    她话未说完,就被慕玖越打断。

    他淡淡道:“就是因为是父皇赏赐下来的,本王才能送给你。”他转头看她一眼,眸光凉薄,之前的隐约笑意已经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,“本王送你御赐的宝贝,父皇乐见其成。”

    楚云裳果然没再拒绝。

    就一般而言,从宫里赏赐下来的东西,吃的还好,阖家可以一起分享;用的也还好,在府里头有头有脸的人一般也都能用。

    唯独金银玉器这些,被当做是赏玩的珍宝,却是不能随意的动用,因为是宫里赏赐的,尤其是宏元帝亲自封赐的,天子所赐之物,动辄便是代表了天子,只能恭恭敬敬的跟供祖宗一样的供起来,万不能如同普通的古董般随意摆放,否则便是藐视帝威,是要杀头的。

    宫里赐下来的珍宝尚且被如此小心翼翼的对待,更谈何送人?

    可慕玖越偏生要送给楚云裳。

    这其中原因,总共有三。

    一是他喜欢楚云裳。

    他库房里东西虽然不多,但也不算太少,且样样都是精致好看的物件儿,平素都是只放库房里,鲜少会拿出来,还不如送楚云裳了,算是小小的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。

    楚云裳是没听出来那些宝贝,只老嬷嬷听出来,王爷挑选的,全是女人家喜欢的东西,敢情是专门哄姑娘家开心的。

    尽管楚云裳并不知道慕玖越送她东西的真正含义,但怎么说慕玖越也是送出去了,碍着这些宝贝全是御赐的,她就不可能再送给别人,只能收着;

    二是出在宏元帝身上。

    宏元帝下旨让楚云裳担任越王专属医者,专门治疗越王手上伤口,等伤口彻底好了,她才能离开越王府。

    以前就说过,宏元帝让楚云裳暂住越王府,乃是为了她背后的楚家。

    想想看,孤男寡女,虽不说是同住一个屋檐下,但也是同住一座府邸,日夜相见,指不定就眉来眼去,产生些什么有的没的,虽然慕氏皇室并不能娶楚家女,但这恰好能让宏元帝借此发挥,让楚云裳背后的楚家随舆论站在越王一党,为越王增添一份助力。

    可现如今,别说宏元帝所希冀的有的没的了,两人这几天连面都很少见。

    今日慕玖越上朝,宏元帝有意无意的问了句,得知他和楚云裳之间半点进展都无,宏元帝当场就显得有些不高兴了,差点就摔了御案上一名大臣刚呈上来的折子,闹得整个早朝都是人心惶惶,臣子们悄悄的觑着陛下的表情,大气都不敢喘。

    所以,慕玖越将宏元帝御赐的宝贝送给楚云裳,虽然这根本不合礼数,不合规矩,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,这都是要掉脑袋的举动,但他送宏元帝赐的东西,还是送给一个女人,这可不就在向宏元帝表达着,其实他和楚云裳之间,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?也勉强算是让宏元帝安心。

    而宏元帝安心,那慕玖越也安心,自然楚云裳也安心,楚玺更是安心,皆大欢喜,多好;

    三便是汝阳侯府了。

    楚云裳这回来越王府,玩了几天,住了几天,眼瞅着时间过去这么久,楚喻已经两个月大,快要百天了,汝阳侯府里的人就算再不喜楚云裳,可亲外孙满百天,怎么着都是要办一场酒,请懿都里权贵们来府上聚一聚,见见楚喻。

    可话是这样说没错,慕玖越不用想也知道,楚云裳带着楚喻在他这里住了那么久,侯府里那三个小姐,指不定该如何嫉妒她,如果预测得不错的话,估摸着她前脚刚回了汝阳侯府,后脚就会被那三个女人不知道怎么样的挤兑打压,嘲讽陷害,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。

    楚云裳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女人,他情愿自己受着苦也不愿她难过半点,他都不舍得欺负的人,怎么可能让别的人也欺负?

    想欺负她?

    可以啊,有本事别顾着他的眼色啊?

    所以,他送楚云裳御赐的宝物,一方面是能凭借陛下帝威来震慑那三个女人,另一方面,则是借着这些御赐宝贝,表达出楚云裳是他护着的,谁敢欺负楚云裳,少不得要考虑考虑他动手的后果。

    欺负楚云裳,的确是能逞一时之快。

    可惹上越王,这可不仅仅只是一时之痛那么简单了。

    越王是谁啊,年少就领兵作战,同北方达喇打了那么久,把达喇给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,达喇王听到他的名字都是能连做几夜噩梦,谁敢找他惹他?

    想无视他去欺负楚云裳,活腻歪了?

    不把越王放在眼里,你特么算是哪根葱?

    被越王抓住把柄,那可是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!

    综上所述,慕玖越送楚云裳御赐宝物,就很是值得人思虑了。

    慕玖越抱着楚喻走向安排给娘俩住的地方。

    抬眼见越王居然来了,不用多说,绿萼几个丫鬟立即就明白这是该回侯府去了。

    小丫鬟们和楚喻一样,在这里住得久了,也是习惯这王府里的人和物,但毕竟只是因着圣旨才能暂住在这里,眼下越王的伤已经全好了,她们要是继续住在这里,指不定要不知遭受外人怎样的目光和说法,就连皇宫里的天子估计也要不高兴。

    所以小丫鬟们虽然不舍,但还是转头就去收拾东西了,来的时候带了多少,走的时候也就带了多少,王府里的东西一点都没拿,这就导致包袱一点都不沉,甚至是轻飘飘的,挎在肩上根本没什么重量。

    大白这时候突然从一侧拐角冲了过来,“嗷呜”一声就想要扑到慕玖越身上,蹭一蹭这人,却被慕玖越旋身躲开,然后横空一脚就踹了过去。

    他这一脚踹得并没什么力道,大白庞大的身躯一弹,果然躲开来,没被踢中。

    接着便落地,白狼却是怏怏不乐的低垂下脑袋,蹄子扒了扒地面。

    真是的。

    不就想试探一下这个人到底是谁嘛,居然丝毫不给它近身的机会。

    居然这样不领狼爷的情!

    什么人嘛!

    什么人嘛?!

    看着大白再一次的偷袭失败,被慕玖越紧紧抱在怀中的楚喻,忍不住拍手直笑。

    【大白大白,不要气馁,继续加油呀!相信你迟早有一天能摸到越王叔叔衣角的!】

    旁边绿萼她们见大白那垂头丧气的模样,当即也是忍不住笑。

    原来,在越王府里住的这几天,大白不知道是不是抽风了,居然天天瞅着空就去拦慕玖越,想要近他身,但慕玖越每一次都成功躲开来,甚至还反踢大白,根本不敢大白丝毫的机会。

    如此,大白想靠近嗅他的味道,也就根本成功不了。

    慕玖越倒是轻而易举的解决了一个堪堪要知道他身份的家伙。

    眼看着丫鬟们都收拾好了包袱,慕玖越转身就朝马厩走。

    有熟识的老嬷嬷在和绿萼她们告别,好说歹说才递出了一个小包袱,说是送给她们的一点小礼物,花不了几个钱,要她们一定要收下,不然就拦着她们不让走。

    眼瞅着越王和自家小姐已经走了很远了,绿萼她们也就不推辞,收下包袱道了别,急忙一溜烟儿的追上去,生怕赶不上被小姐抛弃了。

    到了马厩,许久不见的大憨“希律律”一声,大白立即抛弃了被慕玖越不待见的郁闷,撒欢跑过去,雪白的毛蹭上骏马黑得发亮的毛,两只看起来竟莫名有种十分相配的即视感。

    楚云裳立时觉得自己肯定是整天看花雉和无影腻在一起看得太多了,导致一见到两个公的就要以为是不是一对。

    断背山真是害人不浅啊。

    她感慨着,就见眼前红影一掠,说曹操曹操到,不知跑哪去浪的花雉这时候出现了,十分殷勤的给绿萼她们拿东西:“啊,要走了,怎么没人喊小爷。”

    绿萼翻个白眼:“谁知道你跟无影跑哪约会去了,我们怎么喊你。”

    花雉听了,眼梢一挑,波光流转间尽是豔色:“怎么,看小爷和无影腻歪,你眼红了?有本事你同七小姐说一说,你也找一个对象,到时候你跟你对象成天在小爷面前秀恩爱,你看小爷可会说你什么。”

    绿萼如今不过才十四岁大,跟楚云裳差不多的年纪,还没及笄,只算是个半大姑娘。

    听花雉这样打趣自己,她十分羞恼的跺了跺脚,抬手就把身上的包袱往花雉脸上扔:“谁眼红了,谁眼红了!我看你眼红才对吧,我可比你小了好几岁呢!”

    花雉侧头躲过包袱,随手接了扔进马车里,然后目光从上到下的就将绿萼给打量了一番,还在她胸前停了一停:“啧,对啊,你还是个丫头,小着呢,小爷大人不记小人过,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。”

    绿萼哪里看不懂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,当即羞红了脸,抬手就要过去打他。

    花雉身形轻快的躲开,一干人闹闹哄哄的上了马车,离开越王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