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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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雨丝混着细雪,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,洗得肺腑之间一片冰凉。沈凤书闭上眼睛,任由杂物堆上身,悄无声息化作车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车轮拖泥带水,外界的声音断断续续,日本兵的查问,枪托击打在身体的动静,男子发出沉闷的痛哼,以及怪里怪气的笑声。走走停停,有时喝问来自中国人,双方暂时还没接受彼此的新身份,问者理不直气不壮,答者尴尬中含着气愤。

    出发前沈凤书喝过半碗热汤,然而那点暖意如同风中之烛,随随便便就灭了。他咬紧牙关不让它们发出格格声,一边猜测此刻明芝离自己有多远。在她的安排里,她负责殿后,免得出现突发情况被一网兜。

    明芝就跟在车后不远的地方。细雪落在她眉毛睫毛上,化成水珠顺面颊缓缓淌落。跟其他人一样,她也低着头匆匆往前走。

    徐仲九的部下,高个的姓钱,矮些的姓孙。两个辍学青年,为报国投入训练班。会战中期训练班的学员们被调到沿线各地,他俩被留在南京待命,等来的却是明芝:配合她把人送出去。两人说不上能干,然而素质要比明芝那批人马要好,光听命令不打折扣这点就不用说。明芝要他俩去推死人,他俩二话不说,老老实实便去推了。

    明芝的右手始终插在腋下靠体温勉强维持灵活度,头脸冻得将近麻木,思绪倒是灵活:等回到上海,可以打着收容的名头多招几个读过书的。从前也有此念,然而她是野路子,凡既有头脑又有文化的到底不肯俯就。至于动了歪脑筋的,明芝又瞧不上,所以直到现在,得用的读书人也就卢小南而已。

    但什么时候能回上海?

    明芝不知道。所谓无知者才无畏,窝在南京城里这些天,她对敌人知道得越多,心情越沉重。固然牺牲者英勇,可有些牺牲……委实冤枉。她相信大表哥,也相信徐仲九真有几分报国心,却无法相信由上而下的大部分人。也是知道得太多,她没办法相信那些托她押货的、养小老婆的、爱赌的、无胆无勇比部下先跑的。

    不过想归想,明芝并没太放在心上,那么多人替国家着急,轮不到她这个捞偏门的“商人”呕心沥血。把沈凤书送到重庆,从那出发去香港和宝生他们会合,把初芝和灵芝安顿好,她还有不少得操心的事,总不能坐吃山空。

    泥水噗噗哒哒溅在裤腿上,不是好天,但总算事情可以有个了断,明芝心情不错。沈凤书是好人,可每天要对着他的这种日子,着实有点难熬。除非哪天像徐仲九,修炼出一颗金刚不破的没皮没脸心,大概她才做得到坦然,不然还是少见、甚至不见来得好。

    明芝在心里对“不见更好”深深点了个头。

    沈凤书不知道明芝这么个打算,他在黑暗里努力控制不失去知觉。晕过去的话他倒是省事,可别人怎么办,扶活人好歹要比拖死人省力。晕厥本是身体对人的保护,如今被他硬是卸掉,大脑也很干脆,由得他承受任性的后果-痛!

    沈凤书死去活来无数次,车终于停在一个山凹,小钱和小孙扒出一条缝,从死人堆中把他拉出来,赶紧给他换衣服。为怕头发留有戴军帽的痕迹,明芝早替沈凤书剃了个头,现下是薄薄一层短发。露在风雨中片刻,他冻成了青白色,只比车上的死人们多半口气,刚够吐一声道谢。

    小钱和小孙知道面前的人是教导大队的军官,受伤被困在南京,敬重之余只差没把沈凤书当瓷瓶,小心轻放一边一个扶着他就往山窝里蹿。明芝远远缀在后头,有时见不到他们仨,慢慢走着又有了-路线早就定好,连沈凤书她都把沿路的标示点细说过。救的是他,他自己要想活,哪怕别人都死光他自个也该爬到江边。

    原先的计划是先找个地方藏起来,但两青年头一热架着人往前冲,不顾头不顾尾的。幸好他们的运气不错,天气的关系,侵略者们也比前阵子懒散,竟大白天的没遇上人。奔出十来里后,神经略为松弛,两人才觉出疲惫和饥饿。被汗打湿的衣服冷冰冰地贴在身上,他俩齐刷刷打了个寒战,觉得要是再不来点热食,决计撑不下去。

    经过商量,由小孙守着病人,小钱去找生火的枯枝烂叶。这一路走得沈凤书昏天黑地,老命又去了些,他俩的话语断断续续传进耳朵,却没凑出完整意思。刚被放在地上,他头一歪终于失去了知觉,由着他俩折腾。

    明芝遥遥见到停下便急了,三步两步赶上,几脚踩熄刚点着的火,又一脚踹翻小钱。

    找死也看看时辰!这里没遮没掩,烟火招来日本人怎么办!

    明芝压低嗓子,把两人训成了狗。

    小钱和小孙垂头丧气,跟着明芝每人吃了半只硬梆梆的杂粮馒头。杂粮馒头用配给面做的,主要成分不明,没滋没味也算了,居然还混着点砂子,磨得牙滋啦滋啦的响。三个人对侵略者的仇恨不约而同地又加深一重:要给他们占了去,以后还有好日子吗。

    歇了这么会,小钱和小孙站起,腿肚子不由自主打颤,胳膊也像长出一小截。明芝铁石心肠,让他俩轮换背不醒人事的沈凤书,自己仍然游走在前后左右。此时风雨大了,山野间茫茫一片,他们被淹没在杂树荒草间,踉踉跄跄,跌跌撞撞。明芝也好不到哪去,两只鞋各带斤把重的烂泥,深一脚浅一脚有多狼狈便有多狼狈。

    明芝舔舔唇上的雨水,突然生出无名怒火,还非把沈凤书带出去不可!她倒要看看,是她的命硬,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,天意要让她孤苦劳累。

    想是这么想,明芝更提起十二分小心,只为他们绕来绕去,终于还是走到最难的一段。前方是日本人的驻防点,布有一个连的人马。不过,也许老天收到她怨气冲天的牢骚,营房虽然有灯火,留守的人却不多。而且,从喧嚣来看,那帮鬼子已经喝醉,叽哇怪叫的笑声轰轰地传出老远。

    明芝赶上小钱和小孙,接过沈凤书让他俩休息片刻。那两青年累坏了,反正早就滚得跟泥人似的,当下顾不得脏,把脸贴在地面直喘气。明芝来不及管他们,低头查看沈凤书,好在他气若游丝,人却是清醒的。明芝掏出事先准备的蛋糕,小心翼翼喂给他吃。

    然则沈凤书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。他头侧着,眼睛半开半闭,想是想说声抱歉,无奈就是做不到。明芝也不废话,把蛋糕嚼成糊,一点点再喂给他。兵荒马乱找到的这点蛋糕,跟上海高级西餐馆的没法并提,可和杂粮馒头一比,简直是人间美味。

    明芝又立下一个誓愿,等到了香港她要把所有好馆子都吃个遍,什么奶油小方黑森林,什么鸡头米炒虾仁清蒸鲥鱼。她平时不大讲享受,厨房准备什么吃什么,路上冷水就馒头也能一餐。她怕自己活得太好会怕死,可现在,此时此刻她才想起来,也不是没有过好日子。

    小钱“咦”的一声,抬头看向明芝,又看了看小孙。

    风送来的除了小鬼子的怪腔怪调,分明还有女子的呼喊哭泣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雨停了,夜幕乌里泛红,是打算攒一场风雪的模样。

    小钱干了半个月粗活,手掌脚掌长满冻疮,跌倒滚爬时不觉得,静下来开始发痒。挠着居然破了,他把流血的手按在裤腿上,两只眼睛仍然呆愣愣盯住明芝。他和小孙受过半年的训,用枪开车电台样样都学。还没精通,学员们被全部拉出送上前线,牺牲的受伤的不计其数,他俩安安生生活到现在,既惭愧又窝着把火,这会随着哭喊那把火越烧越旺。

    谈不上保家卫国之能,杀几个日本鬼子总可以吧。

    然而明芝连眼都不抬。

    小钱垂下头,手上的血已经止了,冻疮也不再作怪,整个人被风吹成一根冰棒。许多理由撞进脑海:他们的任务是救沈凤书,来不及也管不了闲事;没有武器,如何对付荷枪实弹的鬼子;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一群,乱世老百姓命如飘萍,唯有大局为重才能谈其他。

    可是……

    风中传来一声尖厉的惨叫。

    冰凉的水滴“叭”地落下,小钱用手背狠狠擦去这没用的东西,腾地坐直,“你们走,走了我去救人。”小孙缓缓爬起来,“我和你一起。”飞蛾扑火也罢了,就怕惊动敌人招来搜捕,只有等明芝和沈凤书走后才能动手。

    出乎他俩的意料,明芝点点头道好。两人同时松口气,要是明芝用命令压他们,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了。越是这样他俩越内疚,倒是明芝淡淡地补了句,“多谢你们送到这里。”

    小钱不敢看沈凤书,别转头扭扭捏捏低声道,“我们对不起徐主任的培养,辜负了……”话语未完,他眼前一黑扑翻在地,失去了知觉。而小孙惊叫还未出口,便被明芝一腿砸倒,无声无息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明芝补了两刀,这才扶起沈凤书。她半蹲在地,托住他大腿,借站起的冲劲把他又往上送了送,然后抬头辨了辨方向,迈开步高高低低往前走。与此同时,营房爆发出怪声大笑,各种声响混在一起,地狱也不过如此。

    再走一个多小时,明芝听到水声,估摸到了江边。她把沈凤书放在背风的地方,点着火晃了数晃,坐在地上只等接应的小船出现。歇过一口气,明芝掏口袋找到药瓶,摸黑倒出两片喂给沈凤书。

    药片不上不下哽在喉咙里,苦得沈凤书连打数个恶心。明芝眼明手快捂住他的嘴,随身的小扁壶剩两三口水,她统统给他喝了。

    江水拍岸,明芝竖起耳朵留意周围动静,过了半晌又点火晃了一回,但始终没人出现。计划中渡江是最重要的一环,要是接应的船只不来,她和沈凤书捱到天亮会暴露在日本人的视野中,因此再不怕死,到此关头不由得提起一颗心:万一……

    也就是那么转念间,明芝无声地呸自己,怕什么,最多就是个死!反正死也要拖几个日本人垫背,她亏不了!

    怕什么来什么,探照灯不知从哪蹿出,交叉着在江岸一路蜿蜒而来。突突的射击跟在后面,火光四溅,打得石子翻飞。

    明芝暗叫不好,扑到沈凤书身上,抱住他一起滚了几圈。堪堪停下,灯光毫不留神扫过他俩刚才坐的地方,随之而来一阵密集的扫射。明芝护住沈凤书要害,猛然间冒出一个念头:就要死了吗?

    老天自有公平,她取别人的命,也有人来取她的命。

    明芝闭目,突然又想到,不知道徐仲九此时在何处。

    她打了个寒颤,还没来得及把他握在心中,还没锁住他一辈子,便要死了。不甘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