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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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明芝坐在吴师长“小公馆”的客厅里,接受沈八小姐的招待。

    严格来说,此处并不具备金屋藏娇的条件。宅子虽然大,但前院浇了水泥地,不要说树,连棵草都没有。进进出出的人不少,清一色的丘八。而沈八小姐呢,大概平时也不住在这里,样样东西都不趁手之余,神色间颇为不豫,挥着把小扇子对明芝只是冷笑。

    在沈八看来,季明芝土得滑稽。半长不短的头发盘在脑后,月白色竹布大衫,过膝的黑裙子,棉纱袜子黑布鞋。简直越活越回去,她鄙夷地撇了撇嘴,在心里对自家大哥和徐仲九的品味愉快地嘲弄一番。

    而明芝呢,坦然回看沈八,也有几分可惜-不管出身如何,一旦做了姨太太,大致也就那样。

    正主迟迟不到,沈八摸了摸发卷,理了理袍角,漫不经心地说,“听说你混得不错,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白相人嫂嫂,钱是赚了一票又一票,怎么连件好衣裳也不舍得买?”

    明芝笑笑,“不敢当,辛苦钱。”

    沈八啪地打开扇子掩住下半张脸笑起来,“说得也是。”她朝明芝靠近去,“这个小瘪三是你的姘头?你倒是大小通吃。”

    明芝并没被激怒,“我既然来了,可以让他出来了吧。”

    沈八朝后一仰,嘿嘿笑道,“急什么。”她把扇子一收,慢条斯理地说,“他就在这里,你求我,我就让你见。”

    明芝应声道,“求你,让他出来。”

    沈八拿扇子柄指着明芝的鼻子,上上下下打量她,鼻子里迸出一声笑,“诚意不够,你当你是谁,说什么我就听?当初我哥被切掉一个手指头,现在我也不多要,你也切掉一个手指头,再来说放人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明芝缓缓地摇头,“那不行,我靠这个吃饭。”

    沈八哼了声,尖着嗓子道,“那你就留下来陪他,我们师长不嫌你是残花败柳,有心纳你做小。”

    倒是有些出乎明芝的意料,她原以为吴师长要钱,没联想到自己身上,不由得一怔。

    沈八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,见此快活无比,“怎么?乐得找不到魂,话都不会说了?你放心,我会教你规矩,让你好好学做个妹妹!”

    明芝颇觉荒谬,难不成,吴师长以为扣下她就能让她乖乖呆在家里,又以为睡她她就死心塌地跟着他?论自己的所作所为,实在也算不上规矩人啊。

    大门口有了动静,一个高个男人在卫兵的簇拥下走了进来。男人大步走进厅里,旁若无人地往上一坐,肆无忌惮看向明芝。勤务兵送上冰汽水,他咕咚、咕咚喝了一气,抹抹嘴笑道,“来了就住下吧。”

    明芝也不争,只道,“让我见见宝生。”

    吴师长看她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,虽然有些凶名,但世人看漂亮女人总喜欢夸大其词,因此并不曾特别放在心上。里外上百个卫兵,如果连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都挡不住,那真是笑话了。

    宝生被抬了上来,一身血衣,一条腿呈三节棍状。

    沈八笑微微地说,“我们师长看在这小子也姓吴的份上,打算收他做个义子。谁晓得没福气的人就是没福气,一跤跌断腿,看样子要养上一阵子才能走。不知道到时会不会变瘸子,我们师长没办法抬举他了。”

    明芝早知道今天来得容易走却难,却也没想到宝生被打断腿。她见宝生脸色灰白双目紧闭,是昏迷不醒的模样,便掏出手帕替他抹掉颊上的血迹,皱着眉头道,“怎么办,我这边的账大多是宝生管着,他要是不醒,我怕会出事。”

    沈八走到担架边,用尖头皮鞋朝宝生伤处踢了一脚,“烂人贱命,哪有那么容易死。”宝生低低叫了声,却仍是未醒。

    明芝拦阻晚了一步,气得眼睛发红,抬头一巴掌扇在沈八脸上,“你还是不是人!”

    沈八出其不意吃了亏,愣了片刻,突然一把抓向明芝的脸,涂了蔻丹的指尖直戳眼睛。明芝侧头避过,又是一巴掌,扇在沈八另一边脸上,“贱人!”沈八连吃两记,脸上火辣辣的。她也是经过干架的人,当下顾不得形象,披头散发一头撞向明芝。明芝猝不及防被她顶出两步,反应算得上快,一把揪住那些乌黑发亮的发卷,跟捋鸡毛似的拉下一大把,蓬蓬地飘落在空中。沈八痛得嗷嗷直叫,挥舞双手像龙虾般要钳住些什么。奈何她个矮腿短,招数尽使在空处,丝毫伤不到对手。

    看着两个女人打成一团,全无女学生的秀气,吴师长哭笑不得,大喝一声,“住手!”然则女将们越战越勇,旁边的勤务兵碍着一位是姨太太,另一位是准姨太太,不方便上前扯开。他只好亲自上场,一边一个拉住胳膊怒喝,“什么样子!”

    沈八跟了吴师长后,从姨太太们那里学来许多恶毒的言语和行为,但整天除了打牌便是看戏购物,体力并没有增长,当下气喘吁吁地哭道,“齐涛,许她打我,不让我打还么?”吴师长一滞,心想确实是季明芝先动的手,果然混街头的野性大,当下松开拉着沈八的手,语气轻了许多,“你不是她的对手。”

    他专心致志准备教训明芝,攒起一个钵大的拳头,及待要挥出去才发现凑近看野丫头姿色出众,堪称清水芙蓉,一时有些不忍下手,语气又轻了一些,“怎么跟泼妇似的,又不是不给他请医生。”

    语声未落,他被明芝用力一扯。也不知怎的,她已经站在他身后,而他脖颈上套上了一根细丝。

    明芝一手扣紧细丝,一手撩起裙边给吴师长看,她的大腿绑着满满的一圈炸药。吴师长爱财爱色,但也不是空架子,当即认出这是德制的,足够彼此一起上西天,心里虽然顿时把明芝骂了个千刀万剐,说话却十分软和,“你要做什么?”

    明芝轻描淡写,“麻烦你送我们回去。”

    吴师长向来不逞一时之能,当下对部下发号施令,把宝生搬上了明芝开来的车。沈八眼见明芝勒着他的脖子,却不知道另有蹊跷,追上急道,“你们都是死人,开枪啊!”

    明芝轻轻一笑,吴师长只觉冷汗直下,抬脚便把沈八踹出数米。随即脖上一紧,明芝仍是冷冷淡淡,“有本事冲我来,打她干吗。”

    吴师长一抹汗,气急败坏地想,哪里敢惹你这亡命之徒!

    当下也不多话,他愿赌服输,把明芝和宝生送到指定地方。明芝也痛快地放他下车,“不打不相识,以后自会上门赔罪。”吴师长看着狂飙而去的车,朝地上狠狠吐了口痰,然而不得不承认,他小看了这娘们。

    明芝不敢耽搁,当下直奔医院,先替宝生治伤要紧。等手术完毕,她通知宝生娘,这才知道巡捕房的人四处找她,为着殷实富商祝铭文及其亲友被绑之事。事发在下午,动手的已被认出是吴宝生那一支的人马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宝生被送进医院时口吐血沫,呼吸微弱,经检查发现除腿骨外还断了两根肋骨,其中一根戳进肺里,脾脏更险些不保。幸好明芝跟这家医院素来关系良好,美国医生立马动手,把他从生死边缘抢了回来。

    第二天下午宝生醒来,浑身上下如同扎着千百把刀子,嗓子眼跟火撩过似的。他张开嘴,气若游丝般挣出一个字,“水……”

    然而出现的却是李阿冬。

    宝生痛苦地闭上眼睛,他自诩是条铁汉,决不肯在对头面前低头。

    李阿冬不跟伤者一般见识,给他喂了两口温水,再要却不给,说医嘱只能喝这点。宝生半信半疑,但往日嘴上功夫就不如李阿冬,此刻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,虎落平阳只好被犬欺。

    见他一付打霜茄子样,李阿冬微微一笑,自觉要比这个粗人高明得多,因此大发慈悲把重要的消息一一告诉宝生。宝生娘守了整晚,今早突然头晕脑胀晕倒在地,据医生说必须休息,否则恐怕要中风,就在隔壁病房静养。明芝呢,昨天打发走巡捕房的人,今天正在四下通关系,免得宝生和她被扯进绑票事件。

    “你那个手下,叫土根的,不知道中了什么邪,领着一帮弟兄光天化日就敢打家劫舍。”李阿冬听医生说宝生起码要养半年伤,还不知道腿能不能复原,所以点评得格外心平气和,“你的人都跟了你,四肢发达、头脑简单。”

    宝生虽然伤重,可隐隐约约知道是明芝把自己救了回来,听说给她惹了场大麻烦,恨不得爬起来跪在她跟前磕头求罚,百爪挠心地连身体的痛楚都轻了些。

    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宝生口齿不清,不过李阿冬听明白了,淡然道,“还不是没有脑子,被人一叫就上。”他起身看了看门外,见左右无人才凑到宝生耳边,“那些人不是真的富商,穷鬼隔三岔五闹罢工就是他们牵的头。现下有人追着租界严查此事,巡捕房又不胡涂,反正下边有顶缸的,只管逼明芝姐,借由头多要点钱也好啊。”

    这个那个的搞晕了宝生,“到底谁做的?”

    李阿冬笑得打跌,轻轻一脚踢在床脚,“你说谁最想把他们一锅端?我们跟他们无仇无怨,井水不犯河水,吃饱了撑的要惹他们?”他又凑近宝生,“和土根一起不见的,还有楼上那位先生。”

    宝生想了又想,摸到一点头绪,“他?为什么?直接把他们抓起来关住牢房不就行了?”

    李阿冬拿起水果刀削了个苹果,老实不客气大嚼一气,吃完丢掉果核才意味深长地一摇头,“躲在租界,不好捉。这群人来来去去有他们的化名身份,无缘无故的怎么下手?”

    宝生沉默良久,“明芝姐……要保他?”

    “一夜夫妻百日恩。”李阿冬面无表情。他看了宝生一眼,心想连你她都愿意拿命去救,何况同床共枕的人,倒是看不出季明芝有情有义到了这个地步,被利用得渣子都不剩还肯包容徐仲九。见宝生难得地沉思,李阿冬大做好事,又告诉他一条信息,“卢小南恐怕也是他们的人,昨晚在这里跟明芝姐吵了一场。”

    “他?!怎么可能!”

    “谁知道。”李阿冬伸了一个懒腰,“有钱人家的少爷想得多,不像我,管好自己就够了。”见宝生听得全神贯注,他不由又起了戏谑之心,“可惜啊,要不是你落到别人手里,估计徐先生一时之间找不到这样的好机会。”

    看着宝生一脸将要呕血的模样,李阿冬舒服到骨头都轻了三两。只是话又说回来,太太与先生,肯定得分了。李阿冬从小看别人脸色长大,最会揣摩人意,大约猜到明芝的想法:他虽不仁,她却有义,这是最后一次,从此后各奔东西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连他都替明芝难过了起来,三分之一人马,半付身家,一道心伤,要如何才能熬得过去。真是,有情却被无情误哪。